评剧艺术家小白玉霜香消玉殒始末
作 者 张 平 郭民杰
在评剧界,恐怕无人能出其右,小白玉霜从黑暗中走来,沐浴着新社会的阳光雨露,经历过事业的辉煌,也饱受厄运的摧残……
一
一年中的12月21日是一个平凡的日子,但是只要对中国评剧略知一二的人就知道,在42年前这是一个使中国评剧遭受重大损失的日子。以至于后来每到这一天,人们便痛惜、哀悼和思念着一个人。她,就是在中国最受观众喜爱的著名评剧表演艺术家小白玉霜。
在评剧众多的艺术流派中,“白派”艺术以其唱腔韵味浓厚、表演细腻传神而独树一帜,“白派”创始人白玉霜和她的养女小白玉霜为创造和发展“白派”艺术进行了艰辛的探索和实践,取得了卓越的艺术成就,在戏曲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白派”艺术得到真正发展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后,通过排新戏,演新人,创新腔,成就了“白派”艺术发展的黄金时代。
1956年,小白玉霜主演的《秦香莲》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成电影,影片在国内外放映时受到热烈欢迎,特别是在东南亚地区反响很大,许多华人观众看过影片后,赞不绝口,纷纷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赞誉其“京剧有梅兰芳,评剧有小白玉霜”,足以证明小白玉霜当时在广大观众心目中的地位和成就……
然而,在过去那风雨飘摇的岁月里,小白玉霜的人生经历也充满了风风雨雨……
二
因职业的便利,笔者曾经得以采访小白玉霜惟一的养女李玉新。
虽然姥姥白玉霜是一代评剧皇后,妈妈小白玉霜是红遍大江南北的“白派”艺术家,但李玉新为人低调,不事张扬,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小白玉霜还有一个秀丽内向的女儿。
李玉新是1955年5月8日降生的,出生后第6天便来到了小白玉霜的身边。(小白玉霜17岁成名后,恶毒的女班主李卞氏为了让她代替白玉霜继续做她的摇钱树,不许她结婚生育,便偷偷给小白玉霜服下不孕不育之药,后来小白玉霜知道自己终身不育,因此收养了小玉新,以此作为生活的慰藉。——笔者注)
据李玉新回忆,她来到妈妈身边时,妈妈由于终日忙于排戏演出,无暇顾及女儿,生怕女儿受委屈,便专门请来一位有经验的老阿姨照料她,小玉新就是在妈妈的爱护和老阿姨的精心照料下长大的。她从记事时起,妈妈从未训斥或打骂过她,需要什么,妈妈总是微笑地予以满足,只要有一天休息,妈妈就带她去看电影、逛公园。
有一天,妈妈带她到公园玩,精心打扮后,让她看起来像个小公主,惹得过路人投来喜爱的目光,那天在公园母女俩玩得真高兴,妈妈牵着她的小手在青草地上跑着、跳着、唱着,母女俩开心地笑个不停……
不一会儿,不知怎么,小白玉霜收敛了笑容,半天不说话了,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小玉新天真地问:“妈妈,你为什么哭了?”妈妈将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意味深长地说:“孩子,你的童年多么快乐幸福啊!你是新社会成长起来的幸运儿,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经常挨饿,还要挨打受骂,你生在这个时代多有福气啊……”
小白玉霜后来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童年和坎坷经历告诉了小玉新:
小白玉霜出生在山东农村一个贫寒之家,母亲由于积劳成疾,生下她没多久就离开了人世,她是父亲用玉米面糊糊一口一口喂大的。她4岁时,家乡遭遇旱灾,人们背井离乡寻求生路,父亲背着她,随着一队浩浩荡荡的逃难大军走出故土。父亲是个老实憨厚的山东汉子,他听说北京好混,就背着女儿扒火车来到北京。两眼一抹黑的父女俩到北京后,找不到活干,半个月过去了,仍无着落,由于多日奔波劳累,父亲病倒了。
父亲背着小白玉霜来到天桥一个闹市街头,4岁的女儿饿得直哭,当爹的却身无分文,心里像刀绞一样疼痛,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这时,迎面走来—位有钱人模样的中年妇女,她就是“评剧皇后”白玉霜的养母、“华北剧社”女班主李卞氏。此人能说会道、八面玲珑,是闯江湖的老手。她专门办戏班当班主,花很少的钱买几个小姑娘,学戏不成再转手卖出去,从中捞一笔。白玉霜就是她用这种手段弄到手的,后来成了她的“摇钱树”。
李卞氏闲来无事到天桥闹市区遛弯儿,一眼就搭上了坐在路边的小白玉霜。她见这孩子虽瘦得皮包骨,却有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心想,这个要饭的小丫头,若是日后调教好了,兴许能出息个“角儿”,现在买她准划算!想到这,她上前搭讪。
实诚的山东汉子见有人能给女儿饭吃,心想,孩子要是到了这样的人家可享福了。李卞氏忙连哄带骗,顺手掏出几个钱塞在山东汉子手里,拉着小白玉霜转身就走。小白玉霜哭喊道:“俺不跟你走,俺要俺爹,爹……”这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醒了好似梦中的山东汉子。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太太,俺不卖闺女,把闺女给俺,俺把钱还你。”话没说完,因悲痛病弱的身躯站立不稳,他竟一头栽倒在马路牙子上,鲜血从口中喷出,染红了一片马路,再也没能站起来……
可怜的小白玉霜终生也不知道她的生身父母叫什么名字,是山东哪县哪村的人。进到李家后,白玉霜把她收作养女,跟着白玉霜学戏、唱戏,并取名李再雯,小名“福子”。
三
养母幼时和年轻时的悲惨遭遇,给李玉新留下了深刻记忆。
光阴荏苒,转眼几年过去了,小玉新11岁了,小白玉霜将先让女儿上学,有了一定文化基础后再学戏的想法告诉了她,为的是让女儿将“白派”艺术传承下去。玉新听妈妈说,姥姥白玉霜虽是一代评剧皇后,又是“白派”创始人,走时没有留下任何遗产,却为评剧发展留下最宝贵的财富——名声远播的“白派”艺术。“白派”艺术不能失传。那时的小白玉霜已步入中年,她愿将自己的艺术流派传授给合适的接班人。当她知道女儿愿意学戏后,小白玉霜下决心全力以赴将“白派”艺术的真谛手把手传授给女儿。
可是,正当小白玉霜的艺术成就达到辉煌的顶峰,也正是在她开始向女儿传授技艺时,一场“浩劫”从天而降,无情地将她卷入了那场政治漩涡中……
“文革”前夕,就在小白玉霜艺术创作处在红红火火的辉煌之际,这位深受观众喜爱、德世双馨的著名戏剧艺术家被污蔑“反对演现代戏”,并被开除党籍,赶下舞台。小白玉霜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想不通,演了那么多现代戏,怎么成了反对演现代戏?这个谜团始终缠绕着她,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人到中年的小白玉霜,由于专注于事业而并未成家,此时的她每当回到家中,看到房间里冷冷清清,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倍感孤独苦闷,她多么希望有个家啊!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男人乘虚而入,闯进了她的生活,思想单纯、缺乏社会经验的她草率地与这个人结合了。
持续了一年的政治风暴将这位德艺双馨的艺术家折磨得伤痕累累;当她从“牛棚”带着心灵和身体的伤痛回到家里,渴望得到多日未见的丈夫的些许慰藉时,却发现那人早已将家中钱物席卷一空,一走了之,彻底与她“划清了界线”。
那天,小白玉霜到家后,第一眼看到的,是桌上的一张离婚书,此情此景,犹如一盆冷水劈头浇来。望着空寂暗淡的房间,心中顿生无限的悲凉与凄苦,政治生命已判死刑,艺术生命行将枯萎,情感上又被抛弃背叛,在舞台上演出了不知多少场《杜十娘》,如今,自己不也成了杜十娘吗?
年仅11岁的小玉新那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妈妈人缘好,爱交朋友,以前经常有艺术界的名人朋友到家里来做客,但奇怪的是,往日里家里来来往往那么多妈妈的朋友和剧院的叔叔阿姨都不见了,连家里做家务的保姆和公派的随身医生也走了;家里冷冷清清,凄凉静寂,妈妈往日的谈笑风生也全消失了,妈妈什么也不说,只是偷偷地落泪,—支接一支地抽烟,有时伏在桌上写着什么,写写停停,常常坐在那里发呆,不知想着什么,想着想着默默地哭了,有时把写了几行字的纸撕成碎片扔在地上……
小玉新看着妈妈痛苦的样子,不知说什么好,她抱住妈妈问为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想替妈妈分担忧愁。小白玉霜紧紧地抱住女儿泣不成声:“好孩子,你还小,你不理解妈妈的心,你快长吧,长大了就明白了。”尔后,她又一反常态地说:“记住,以后咱千万不要学戏了,咱永远都不唱戏了……”
玉新日后才明白,当时妈妈的心都碎了。“文革”浩劫开始后,小白玉霜的厄运也来临了,由于是“三名三高”,她首当其冲成为被揪斗的对象。没完没了的批斗,没完没了的写检查,还经常被关进“牛棚”不让回家,使她的精神陷于崩溃的边缘,她在冤屈折磨中备受煎熬,没有人能理解她,帮助她,她想不通,这是为什么?自己在黑暗的旧社会挣扎了那么多年,盼到了解放,盼到了光明,她把一切都交给了党,交给了观众,她将所有的心血都倾注于舞台上。在评剧界,她是第一个当选的全国政协委员;第一个参加全国文代会,并受到毛主席的亲切接见;第一个演出现代戏《兄妹开荒》的主角;第一个加入中国共产党;第一个跟随剧团赴朝鲜,冒着枪林弹雨为志愿军慰问演出;第一个带领剧团到福建前线慰问解放军;第一个在全国评剧界被评为国家一级演员。
真诚是小白玉霜的品质。然而在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日子里,小白玉霜陷入了迷惘与绝望的境地。
四
1967年12月20日,也正是政治风暴愈演愈烈的时候,小白玉霜在开完批斗会后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面无表情,神形黯然。她一反常态地早早做好了饭,让女儿吃完后早点睡觉,而她自己却什么也吃不下。玉新是个听话的孩子,早早便上床睡觉了,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她一点也不知道。原来,小白玉霜得到造反派的通知:由于反对演现代戏,她已被定性为反革命分子,第二天上午8点在北京市全市文化系统召开批斗大会……
夜深了,人们都已进入梦乡,小白玉霜在桌上歪歪扭扭地给女儿写下:“妈妈的好女儿,这手表留给你戴,半导体留给你听,这50元钱你买书本,好好学习。还有个存折交给组织,是妈妈留给你的抚养费。”接着,她又给司机小李留下遗言:“小李,求你一件事,我走后,把我送到八宝山,别把我的尸骨扔在大街上,谢了。”随后,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女儿房间, 将遗书和遗物放在女儿床头,转身回到自己房间,打开一瓶安眠药一口气吞了下去……她再也没有醒过来,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第二天上午,一群造反派破门而入,狂妄地叫嚷着:“小白玉霜,快起来,批斗大会快开始了,你还在睡懒觉,你这是对抗运动!”一个红卫兵气汹势汹汹地将小白玉霜的被子用力掀开,在场的人全惊呆了,只见她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已没有了呼吸。一班人马连忙将她送到人民医院进行抢救,三个小时后,小白玉霜仍旧没有醒过来,谁也不知道,她是在何时离开这个世界的。
中午,小玉新放学回来,看见自己家里里外外都是造反派,就是不见妈妈,她听见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不知道还能不能活过来。”“还在抢救呢!”“真是想不开,干吗要自杀呀!”“她是反革命,自绝于人民呗!”听到这儿,小玉新全明白了,“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撒腿就往医院跑,要到医院找妈妈。一个红卫兵一把将她拽住:“别乱跑,医院不会让你见的!”小玉新流着泪哀求着:“叔叔,救救我妈妈吧,她不是坏人,她不会死,她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妈妈呀!”一个红卫兵厉声说道:“她是现行反革命,这是罪有应得,不许你去看!”可怜的小玉新无助地痛哭着,从此,11岁的孩子成了一个孤儿。
为新中国评剧事业倾注了毕生心血的奠基人小白玉霜就这样凄凉地走了,年仅45岁……
草有枯干,花有凋残。惟有小白玉霜精湛的艺术永驻人们心间,她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而又崎岖坎坷,她从黑暗中走来,沐浴着新社会的阳光雨露,经历过事业的辉蝗,也饱受厄运的摧残。
雨过天晴,历史又恢复了它的公正。1979年2月16日,文化部和北京市委在八宝山公墓为小白玉霜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为她恢复了名誉和人的尊严;她作为一位杰出艺术家为评剧事业做出的卓越贡献得到了公正的评价。她的沉冤终于得到昭雪,小白玉霜在天有灵,一定会含笑九泉。可惜,追悼会上的骨灰盒里并没有她的骨灰,外面只用她曾穿过的戏装包裹着……
文章摘自2009年12月23日《法制文萃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