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镰,卖了锄,也要看看爱莲茹(上)
作 者 吴 蔚
年近八旬,身体硬朗;头脑清楚,思维活跃;经历坎坷,性格乐观;待人和善,言语幽默;对评剧文化事业充满热情,对现实境况达观而恬淡;为人低调不追名逐利,终生坚持城乡一线演出;艺术生涯硕果累累,满园桃李遍布冀中,这就是我初步印象中的爱莲茹先生。
爱莲茹先生是著名评剧艺术家,民国时期曾在北平、保定等地与芙蓉花、筱玉凤、赵连喜、赵丽蓉、新艳琴等同台献艺,建国前后曾长期活跃于古城保定府和冀中地区,担任多个评剧团的主演,在古城老戏迷中有着不可替代的艺术地位。蒙朋友精心安排,使我与爱莲茹先生有一面之缘,在将近六个小时的面谈中,好学而深思的我不仅对解放前后保定戏曲界的历史文化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同时也真正亲身领略了老一辈艺术家的人格魅力和风采。“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这里,作为晚辈,我愿意将自己的所闻、所感全部忠实的记录下来,希请列位看后借此了解一下昔日古城保定曾经的评剧文化盛况,并深表晚辈对曾活跃于古城保定的先贤艺术家们的敬意。
(一)
身世
爱莲茹原名李少萍,小名李大俊,祖籍北京,1931年生于黑龙江省农村。谈起她的从艺经历,还要从她的家世说起。晚清时代,民不聊生,为生活所迫,爱莲茹的爷爷带领全家到关外“闯关东”谋生,以唱戏做艺糊口,成为名副其实的“梨园之家”:爱莲茹大姑李润生,是京剧老生,嫁给评书、曲艺艺人李万兴;小姑李喜凤,艺名花文月,是评剧花旦,嫁给鼓师陈鸿声;母亲李砚云,艺名花月舫,专攻评剧青衣,父亲李樻铭为其“跟包”;姐姐李小萍,艺名花小舫,评剧花旦……爱莲茹在家中兄妹八人,她排行第二,还有四个弟弟两个妹妹,其中四个也进了梨园行。在这样一个“梨园之家”,出类拔萃的当属爱莲茹。
其实,爱莲茹的聪明才智,从其少年时代即已初露端倪。爱莲茹是个苦孩子,出生三天母亲抱着她在东北城乡到处献艺,跑江湖为生。那时的东北,冬季寒风暴雪,夏天骄阳酷暑,做艺人的辛苦可想而知,旧中国的艺人们社会地位低,他们整日劳作,却饥肠辘辘,受人冷落,而这却炼就了儿时爱莲茹坚毅不屈的性格。她聪颖伶俐,面容姣好,酷爱戏曲,可是没有文化,请不起老师,幼年多半随母亲和两个姑姑学艺。她的艺术生涯从做“彩娃娃”开始,5岁跟其大姑京剧女老生李润生学京剧。学过《捉放曹》、《追韩信》和《借东风》等。6岁时,在吉林、奉天(沈阳)随大姑父李万兴学相声和京韵大鼓;7岁上了三个月的识字班即辍学,随小姑花文月学金开芳大口落子(大口评剧)……
当时学戏,是全凭大人们口传心授,四句四句地学。在母亲与姑姑精心调教下,她日夜用功,刻苦努力,兼收并蓄,打下了较为坚实的从艺根基。为了得到舞台历练,母亲带她为评剧名角菊桂生、花艳玲配演小丫环、娃娃生等小角色,开始正式学习评剧。当时以《李香莲卖画》“骂书房”一折为爱莲茹开蒙,并为她取艺名“花少舫”。不久,开始在哈尔滨一些剧院演出,她虽然只是个娃娃,却一表人才,不但不怯场,而且唱、表不俗,受到当时观众和家人的鼓励和赞扬。
(二)“
捋叶子”高手最终“枝繁叶茂”
爱莲茹8岁改学评剧“爱(莲君)派”,仅一年多即掌握了“爱派”温和、优雅、多用鼻音的特点。到了11岁,她已经学会了评剧“小八出”(“小八出”是指评剧历史上的八出传统单本小戏,每出演出时间都不长,但若要演好,必须在细节上狠下苦功,包括:《回杯记》、《井台会》、《蜜蜂记》、《张彦赶船》、《李香莲骂书房》、《小开店》、《小借当》、《小借年》)等不少剧目,其唱、念、做、表均有了一定功力,从此后,她正式使用艺名“爱莲茹”。
此时的少年爱莲茹,年龄虽不大,个头儿蹿得飞快,特别是因为她扮相好、嗓子冲,演戏的天赋高,故而由傍母亲、姑姑唱配角升至“小主演”地位,尤其主演《刘翠屏哭井》等戏,观众最“火”,都愿看这个“小孩”。爱莲茹虽然越演越红,可是她心里明白,自己的演艺水平尚在初级阶段,要想在演艺界占有一席之地,必须拜师继续深造。然而,她拼死拼活挣来不算丰盈的“包银”,却先要养活一大群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哪有专门拜师花费的经济条件?
为了多学戏,学好戏,情急之下,少年爱莲茹成为当时的“捋叶子”高手,(“捋叶子”是旧日梨园行话,意为学艺期间若想不断精进,在想方设法多观看同行前辈的演出中,对艺术家们的手、眼、身、法、步、面部表情、行腔用韵等借鉴揣摩,最终取众家之长,为我所用)。少年爱莲茹在与一些名角同台的机会中逐渐学会了“捋叶子”。那几年,她曾多次与芙蓉花、筱玉凤、筱俊亭等名角同台演出。不论台前还是幕后,爱莲茹潜心学习前辈艺术家们过人的唱、表特色,潜心学艺,取众之长,兼收并蓄。因其天资聪颖,无论文戏、武戏可以说一学就会,演出地位很快由“倒三”到“打里子”,再到“跑梁子”,在不断积累、揣摩、实践中进步神速。
1942年,14岁的爱莲茹与全家人回到北平从艺,在天桥德盛轩剧场演出《回杯记》、《张彦赶船》等一些帽儿戏,和老芙蓉花、赵连喜、赵艳蓉同台,并经常在顺治门(和平门)和天桥一些戏馆“赶包”,还要唱堂会。时常是带两个窝头,还舍不得买菜,当时花生米最便宜,5分钱花生米就窝头就是一顿饭。虽然苦累不堪,却也经受了锻炼。在得到舞台历练的同时,她用心观摩同台名角的演艺;也多次买票到大剧场观摩当红演员刘翠霞、小白玉霜、喜彩莲等人的演出,可以说常常到别的著名艺术家台下“捋叶子”。就像是海绵吸水一样,把她们的精湛演技学到手。用爱莲茹自己的话说:“观摩中抠她一个‘眼睛’,挖她一个‘鼻子',摘她一只‘耳朵’,巧妙地化到自己扮演的角色之中。”甚至连老生的、花脸的、丑角的优点也学习与借鉴。几年下来,爱莲茹迅速学会了传统评剧“大八出”(“大八出”是指评剧历史上的八出传统连台本大戏,每场演出时间较长,只有所谓“角儿”才能娴熟掌握,包括:《珍珠衫》、《桃花庵》、《杜十娘》、《花为媒》、《刘翠屏哭井》、《三节烈》、《王少安赶船》、《花魁从良》等),其演艺水平得到了迅速提高。
此时,爱莲茹对大八出、小八出虽已娴熟,但还要学唱新戏。如《孔雀东南飞》,经人简单说说戏就上台,演焦母常得满堂彩。还有一出戏某角色的台词没记准,就请教别人,人家不教,她便变换一个方式请教,说:“先生,据说这段台词有两种说法,您看这么说对不对?”梨园行里多是精细人,这点小伎俩怎能瞒人?老师们看他心诚,便笑着告诉她,这么说不对,应该怎么说,她便“又捋到一片叶子”,并且牢记在心。比如后来在北平演出《纺棉花》一剧,爱莲茹主演银匠之妻王氏,她以歌唱自遣,临场发挥,展演十种技艺,除了一些评剧技巧之外,把当年跟姑父学的京韵大鼓《古城会》、《昭君出塞》运用剧中;同时还用上了京剧麒派《追韩信》,马派《借东风》,河南坠子《王二姐思夫》,电影《十字街头》中“春天里百花香……”的插曲,周璇在《拷红》中的歌曲也被搬上舞台。爱莲茹维妙维肖的表演,多次赢得掌声与喝彩。
(三)
古城暗夜中的明星
爱莲茹先生评剧艺术日臻成熟的“上升期”,与古城保定及冀中一带的评剧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不解之缘。那是1944年春,13岁的爱莲茹出落得可谓亭亭玉立,清丽动人。此时,经人推荐,她与家人来到保定,挑起养家重担。先是加入评剧名家巧艳梅、王月楼的评剧班,在保定府浙绍会馆“三庆戏园”演出。在老辈子保定府“八大会馆”中,建筑最讲究的就是地处原市府前街的浙绍会馆,它建筑形制精致,坐南朝北,临街一米多高台阶上建起歇山顶牌楼式的三楹大门楼,上方和两侧全部木雕刻饰,门楼上方高悬金宇大匾,门楼两侧是燕翅脊形磨砖对缝的画廊,阶前一对石狮高蹲,整个会馆门面气势非凡。会馆院落分东西两部分,中间以夹道相隔,正对街门的是东部主院区,垂花二门对面即是会馆的戏楼,楼内戏台面北,当中是池座,东、西、北三面环以楼廍,文化氛围浓厚。民国年间,这里被称作“三庆戏园”,建国后被称为“大众剧社”。爱莲茹建国前后曾多次在这里演出。
这时的少年爱莲茹在三庆戏园担任主要配角一年,俗称“打里子”。曾为主演“海棠红”(路小荣)配演红娘;为巧艳梅配演《杨二舍化缘》中的丫环。据说当时爱莲茹本来没安排演这出戏,为了“救场”,她凭着聪敏,现说现唱,“对花名”那一场,后台说一遍,前台就唱,而且不洒汤不漏水,令同行们刮目相看,也备受赏识与器重。尤其是巧艳梅,最喜欢聪明伶俐的爱莲茹。
后爱莲茹另在保定城隍庙成立剧班。保定府有句民谚“南有老马号,北有城隍庙”,城隍庙(今古城宾馆占地)也曾是古城重要的繁华街区,原在其东巷北头有专唱“嘣嘣戏”(评剧)的戏园,其规模不亚于老马号的亚力剧场,也是简陋的席木结构,其围墙用苇席抹上白灰而成,一下雨往往房顶漏水,里面摆放着极其简陋的板凳。在开场前是售票窗口卖票,演出到半场就是把门的收钱,给两毛就进。日据时代,百业凋敝,即使是省会保定,演员的流动性也很大,主演花小芳走后,13岁的爱莲茹一度担任主演。
1945年日本投降之后,城隍庙不久便挂上了国民党清苑县政府的牌子。爱莲茹来到古城当时繁华的老马号小楼剧场,和京剧主演吴慧娴,河北梆子主演袁喜珍等人搞京(剧)、评(剧)、梆(子)“三下锅”合演。小楼剧场原址在亚力袜厂(现红星剧场)东下坡,位于“老马号”尽北头,楼下卖花及杂货,楼上演出曲艺评戏,座位200多个。15岁的爱莲茹在这里主演评剧青衣,她演的《刘翠屏哭井》、《桃花庵》等,受到欢迎,戏院场场爆满。因为这里是京、评、梆三大块演出,各领风骚,观众十分踊跃。1946年春节这天,爱莲茹以《李香莲卖画》主演大轴戏,河北梆子名家袁喜珍为她配演剧中文秀英。爱莲茹全情投入,唱腔优美,表演细腻,真挚感人,广大观众欢声雷动,都夸“爱莲茹来了个大年初一开门红”。
后来,保定城隍庙“后身”成立评剧新戏班,爱莲茹加盟正式担任主演,先唱三天“打炮戏”:头一天还是拿手戏《刘翠屏哭井》,爱莲茹感情投入,唱做皆精,观众十分欣赏;第二天唱《桃花庵》,观众满园,多次给彩;第三天唱《乾坤福寿镜》,剧场里人山人海。此后,爱莲茹扮演的角色有血有肉,光彩照人,令人过目不忘,在保定及周边城乡唱出了人缘,演出收入也较丰厚,从此担起了养家重担。
(四)“
不看杂耍不看猴,非要看看‘小辣油儿’”
当时保定府戏曲行有句俗话:“不看杂耍不看猴,非要看看‘小辣油儿’”,这“小辣油儿”,是国民党反动军警、黑恶势力对少年爱莲茹感到“头疼”的一种称谓。而爱莲茹先生嫉恶如仇,心向光明,对吃人的旧社会、罪恶的反动军警恨之入骨,一直在寻找发泄不满的机会。
那次正好是保定军界迎接孙连仲将军任河北省主席,让爱莲茹等人唱堂会庆贺。爱莲茹满怀义愤演出了《死后明白》,意思是当局抓兵,闹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当官的一听就急了,指派一群**上台阻拦说:“眼下正扩兵,你们唱这个,要造反哪!”当即封了戏园。园子一封没饭吃,爱莲茹联络30多名演员,乘**局长三姨太生孩子庆满月之机,围着公馆有意哭闹,软磨硬泡,那**局长说:“这帮演戏的真拿你们没办法。”只好吐口“可以演戏”,答应拆封。演员们这才含笑“收兵”。其实,个中缘由爱莲茹先生并不完全了解,孙连仲将军本是中华民国国民革命军陆军二级上将,**名将,1945年任河北省主席兼国民党河北省党部主任委员,1947年3月改保定绥靖公署主任。其故乡保定府雄县龙湾村是远近闻名的戏曲之乡,孙将军不仅爱国,更爱传统戏剧,其妻罗毓凤所创办的“四维剧社”曾在保定府东大街暂住达五年之久,容留过田汉等进步艺术家,后该剧社为我党南下大军培养了大批文艺骨干。没有这种深层原因,一出《死后明白》就能要了爱莲茹先生的命。这才是评剧团和戏园最终无恙的真相。
一次,爱莲茹随团到涿州演出,国民党军一个张团长把主演抓去奸污,乡绅哈二爷见少女爱莲茹,垂涎三尺,名为请她“吃饭”,实则欲行不轨。14岁的爱莲茹急中生智,巧言劝酒把哈二爷灌醉,后在看门大爷帮助下逃了出来。惊魂未定的演员们连夜逃回了北平。
解放战争打响,我党我军势如破竹。一次,爱莲茹带班到银锭庄偷着为我八路军(1948年后方改为解放军)演戏,伪**三天两头去她家找碴,有时一夜三次敲门,喝问:“你们家窝藏‘八路’没有?”查户口,翻箱倒柜,闹得一家人不得安生。爱莲茹总是巧为周旋,随机应付。如借给来人买茶叶一去不回等,被军警称作“小辣油”,还无可奈何地说:“谁也斗不了爱莲茹。”
还有一次,保定小南门的国民党军司令部办堂会。因人多改到曹锟公园戏园(曹锟公园内原有一戏楼,名曰鉴古堂,系1921年仿淮军公所戏楼而建,1936年,河北省主席宋哲元捐款对该戏园进行重修,今为保定动物园一部分)演出。爱莲茹心想,这回又有了报复机会,于是当着500多官兵唱《花为媒》,“报花名”时她有意把内容做了大改变:“正月里开迎春,春光曙正,孙中山起革命推倒前清,打倒帝国去了专制,民主自由得太平。二月里开杏花杏花发青,老张勋保宣统恢复满清,曹锟传令把兵调,徐连升带大队攻打北京城。三月里开桃花桃花发红,段祺瑞在河南屯其大兵,吴佩孚领兵来争吵,津南马厂一战争。”此时,扮演阮妈的母亲为爱莲茹捏了一把汗,冲女儿咬牙瞪眼地哼唱:“我的奶奶耶!你怎么敢唱这个耶!”爱莲茹马上改口唱起:“四月里开梨花,梨花发现,小吕布月下戏过貂婵……”演唱一结束,一个副官找到后台气急败坏地说:“爱莲茹你好大胆,你今天唱的是什么呀?”“谁也斗不了你,简直是‘小辣油儿’!”这些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广大戏迷观众为之拍手称快,他们对爱莲茹及其唱表艺术更欣赏了,于是传出了“不看杂耍不看猴,非要看看‘小辣油儿’。”
解放战争时期,平、保地区国民党反动派为非作歹,十分猖獗。当时世道黑暗,被称为“戏子”的演员随戏班“赶包”,唱“堂会”,经常受到国民党官兵和土豪劣绅、地痞流氓的欺辱,看戏不买票,伤兵砸园子的事经常发生。不少地痞、流氓,特别是国民党政客前来“拈花惹草”,爱莲茹对此黑暗世道恨之入骨,一度生出轻生之念,吞下了金戒指……。在那吃人的旧社会,艺人难,女艺人更难,爱莲茹等艺人不管如何抗争,在那暗夜无光的岁月只能委曲求全,总难逃被奴役、被压迫的厄运。
1948年秋,华北野战军解放保定,爱莲茹毫不犹豫地参加了进步评剧社,为其演艺生涯翻开新的一页。
文章来源:保定晚报 2009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