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作家、画家新凤霞
http://www.sina.com.cn 1999年8月19日 10:23 解放日报
凤霞三绝,萧乾说:新凤霞集表演艺术家、作家、画家于一身,可谓空前绝后。倘若要我投票推选建国以后最有成就的艺术家,我会毫不犹豫地投凤霞一票。
五十年代初,新凤霞在舞台上名闻遐迩的时候,拜梅兰芳为师,丰富了她的评剧功夫;拜齐白石为师,增加了她的艺术修养。
新中国成立后不久,新凤霞主演的评剧电影《刘巧儿》、《花为媒》,轰动了全国,评剧皇后的声名传到国外。新凤霞当了评剧团团长。
反右派运动中,新凤霞受到株连和错误处理。十年浩劫中被迫害致残,不能登台演出了。
新凤霞在唱戏、写作的同时,又学会了画画。水墨画作不下数千幅,成为集著名演员、作家、画家于一身的多才多艺的人民艺术家。这要投入多么巨大的劳动,这要花费多少精力和心血啊?!
1995年春天,我走进新凤霞、吴祖光先生的寓所,看到书室里挂着的新凤霞当年扮演刘巧儿的精彩剧照和塑像,书架上,书桌上摆着许多书籍和唱片。耳边不禁响起了悦耳的唱腔。再仔细看,墙壁上挂着一幅幅国画。这些都出自新凤霞的手。
新凤霞端坐在她的写作室的书桌旁。她一见我们进来后,连忙欠了一下身子说:“实在对不起,请到这边坐!我行走不便,只有在这里接待你们。”
新凤霞笑着说:“这几天我们家特别忙,我和祖光、还有祖光的弟弟吴祖强,都在参加全国政协会议,我们一家有三个政协委员,祖强还是常委,我们都在文卫组。凑巧人大、政协两会召开的时候,我的女儿、女婿、外孙从美国回来,您看,我这书房里都堆满了小孙孙的玩具...”她手指着书桌旁、书房里的一堆堆大大小小的玩具,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新凤霞红光满面,一双眸子闪着晶莹的亮花,脸上的酒窝现得很深。她显然是为国事、家事、为子女外孙归来团聚而激动、兴奋。
伤痕
1937年,日寇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天津沦陷后,新凤霞所在戏院子在天津的租界地,这里的日本兵,青红帮,地痞流氓横行霸道,穷人过着极其悲惨的生活,穷戏子更是受害不浅。1940年,新凤霞在天津中华戏院演戏,遭难特多。
日本宪兵队的头目,常常带着鬼子兵和流氓坏蛋到戏院里行凶作恶。日本特务头子任小舟等强占了一排包座,经常带一帮坏蛋到戏院里鬼混,新凤霞姐妹们多次受害,挨打挨骂,连化装镜子都被砸坏了。他们将女演员花迎春毒打、侮辱后,又来纠缠新凤霞。有一天她忙着演戏,没有理他们,这个特务头子就发脾气叫嚷:“好大的架子,走着瞧吧,我要你的眼睛!...”元宵节那天,上演《女侠红蝴蝶》,那个特务头子就串通了后台的一个坏蛋,把她上台用的道具---马鞭上的套绳大部分割断了,只留下了一点儿。新凤霞一上场,就听到台下传来一阵怪叫声。她手拿着那个马鞭子走圆场,手一举,将马鞭向上一甩,刚亮了个相,那马鞭子就甩到台下去了。她手中剩下了一点绳套。台下的特务头子和一群坏蛋,就借此大喊大叫:“打她!打她!”...瓜子、花生、碟子、茶杯、茶壶...都一股脑地往台上的新凤霞砸去,一只茶碗正击中她的面部,鲜血溢流,新凤霞顿时头晕目眩,眼睛不能睁了...
过了一阵子,新凤霞能演戏了,日本宪兵头头任小舟同他的帮凶一烟土商徐玉祥带着一群日本人闯到戏院,那天新凤霞演《女起解》、日本人放了一条大黄狗上戏台直朝新凤霞扑来,她只好用苏三的道具链子跟狗厮打。人拼命,狗也害怕了。后
来,任小舟等又要新凤霞陪他们吃饭,她不去,他们又赶到后台来纠缠,新凤霞躲了起来,这就是“得罪”了日本宪兵队头头及其帮凶,任小舟勒令中华剧场老板“小神仙”一周内把新凤霞赶出天津,新凤霞只好跟着她的养母带着戏箱、行李乘火车逃往青岛。任小舟又派了手下的特务赶到天津站,抓住她们的行李,逼着她开戏箱,叫嚷道:“大队长任小舟今天让你们这些臭唱戏的见识见识。”说着,几个日本兵用刺刀对准戏箱中的戏衣狠狠刺扎乱挑,新凤霞的养母求他们手下留情,日本兵对着她的肚子狠狠踢去,当场被踢得小产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新凤霞被逼离开天津,逃到青岛后,所遭遇的仍然是悲惨生活。她回忆起当年被困青岛的日月时说:
“日本投降前我流落到青岛唱戏谋生,本来这地方是水陆码头,是养艺人的好地方,但是时局动荡,弄得市面买卖家不下门板,老百姓也关门闭户,戏院子、报馆都歇了业,失业挨饿不说了,最可恨的是日本鬼子,地痞坏蛋到处抓男青年发配东北去当劳工、当炮灰,抓女青年去鬼子的兵营慰劳“皇军”,大卡车装满了被抓的男女青年,满街的嚎哭声连续不断。有一天,一群日本宪兵闯进我们剧团住的小客店,当时每间房子都关了灯,闭了门,拉胡琴的三叔不在家,三婶给他等门,这群日兵宪兵野狗似地冲进了三婶的房门,只听得一声惨叫,这群野兽把三婶侮辱后又用刺刀扎伤了她,三婶当时怀孕六七个月了,她带着伤含恨自杀了...
扭起秧歌迎解放
1948年,新凤霞跟着童年收养她的母亲一起来到北京。当时的北京,有南城北城之分。南城天桥一带,许多贫苦的人在这里唱戏卖艺;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等大演员,都在北城的大戏院演戏,她初到北城时,只能在天桥的小戏院里唱戏。
北京解放后,天桥的穷苦艺人翻了身。变化最大的就数侯宝林、关玉如、新凤霞他(她)们了。
老解放区的秧歌剧团来了,著名的歌唱家王昆、郭兰英来到了天桥,和新凤霞等一起举行会演,教新凤霞等演唱《兄妹开荒》、《夫妻识字》等剧目。还排演了《刘巧儿团圆》,后来改名为《刘巧儿》。又排演了《小二黑结婚》,轰动了北京城。
新凤霞穿着红袄绿裤,腰扎大红绸边舞边唱:解放区的天啊,人人好喜欢呀!推倒压在身上的山啊,地主、恶霸们放下鞭,我们不再受剥削了,有吃穿啊!跑哇唱呀,人人都喜欢啊!
...
新凤霞和她的伙伴们,大演现代新戏,也演评剧基础戏,如《花为媒》、《杜十娘》、《开店》、《桃花庵》、《占花魁》等等。还演小戏,为《借年》、《李三娘打水》、《小赶船》...;同时也唱移植戏,如从河北梆子移植的《王宝钏》、《三娘教子》、《蝴蝶杯》、《茶花女》。从京剧移植的《樊梨花》、《锁麟囊》、《红娘》、《人面桃花》、《红楼二尤》、《凤还巢》;从文明戏移植的《喜字临门》、《张文祥刺马》、《双烈女》...
各剧种的大演员、专家天天来天桥看戏。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著名戏剧家、作家老舍、赵树理、欧阳予倩...等人也都来看新凤霞的戏。
新凤霞说:“这许多事实,都给我很大鼓励。我看见叶剑英市长他们,心里热乎乎的,觉得天地就是变了,这么大的官却这样和气可亲,像是长辈不像是官。”
新凤霞和他的伙伴们还经常送戏上门,到清华大学等单位去演出。
天桥的新型大剧场盖起来后,新凤霞第一个上台演出了新评剧《志愿军的未婚妻》。“解放后,使我最高兴的是学文化。
得到中央领导同志的关怀,认识了那么多的文化人,认识了老舍、赵树理、洪深等等著名的作家、艺术家、老前辈。也很感谢老舍先生他使我认识熟悉了吴祖光。”
“1949年冬天,老舍先生刚从美国回来不久,特地到天桥来看我的演出,还特地到后台来找我,后来还到我当时住的天桥最南头的南下洼子的家中(老北京很穷苦的地方)去看望,看到我在看小人书,才知道我不识字。我想找一个有文化、人品好、能帮助我、爱护我的好先生。老舍先生和我谈起了吴祖光,说他二十岁时就写了抗日剧本《凤凰城》,还写了《风雪夜归人》等话剧。我一听就对老舍先生说,我演过吴祖光的戏,还唱过他写的歌,那是《莫负青春》电影里的两支插曲,一支是《小小洞房明又亮》,另一支插曲的歌词是:‘山南山北都是赵家庄,赵家庄有个好姑娘,你要问姑娘长得怎么样?
你去问山南山北的少年郎...’”
新凤霞和吴祖光结婚时,几次接到电话,说周总理要来参加婚礼。因为当时来的人很多,考虑到保卫工作,建议总理不要来。总理说:“以后请祖光、凤霞到家里来。”
婚礼在北京南河沿欧美同学会大厅举行。参加婚礼和鸡尾洒会的有:主婚人阳翰笙、欧阳予倩,介绍人老舍,文艺界的专家学者,来了很多人,赵丹、黄宗英等专程从上海来祝贺,郭沫若夫妇带了孩子来参加,茅盾、洪深等长辈也来了,戏曲界来的人更多,从城南天桥到各大戏院都来人参加,天桥的老伙伴,说书的,说相声的,变戏法的艺人,卖小吃的摊贩等两百多人都来了。
新凤霞、吴祖光举行婚礼后不久,周总理和邓大姐特地约请吴祖光、新凤霞,曹禺和方瑞,老舍和胡藉青三对夫妇到中南海西花厅家中作客。
总理还特地拿出了一瓶英国伊丽莎白女王送给他的百年陈酿白兰地请大家品尝,他还亲自下厨房做了道拿手菜干丝汤。
席间,周总理还热情地说:“祖光和凤霞结合,是很理想的一对,凤霞是贫民窟里艰苦成长的艺人,可以得到祖光的文化艺术等方面的帮助。希望凤霞做一个有文化、有修养、有理想的新社会的戏曲演员。最后祝大家幸福快乐。”
新凤霞说:“十年浩劫中,我当然成了冲击对象,不停的批判、检查、斗争、关押,繁重的演出任务,沉重的劳动改造,在几十米深处的地下挖防空洞七年之久,身患重病,1966年8月26日,又被评剧院的造反派残酷毒打,半月瓣都被打断。加上当时被关在牛棚里不能医治,成了终生残废,脑血栓半身不遂...”
“组织上给我平反之后,我思前想后,子不嫌母丑,虽然党有过较大的失误,误伤了儿女,但还是党抚平医治了伤痛,我的一切还是共产党给的。于是我又提出了入党的要求。从北京解放起,我就认为自己是党的人,是党解放了我,给我了新的生命。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又给我彻底平了反,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第二次解放,我一辈子忘不了党的恩情。三十年来,我走了多少坎坷路,但没忘记对党的追求。可是我在要求入党的过程中,却遇到了不少的困难,一是我所在单位个别过去整我的人硬是不让我入党。我鼓起勇气,给当时的党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同志写了信。我的请求,得到了党中央领导同志的重视,批给了习仲勋同志,转给了北京市委。在党中央、北京市委领导的关怀下,我们剧院的党委批准我入党了。”
霞满桑榆
1980年,新凤霞写的第一本书《新凤霞回忆录》由香港三联书店出版了,后来又出版了《艺术生涯》,接着天津百花出版社也出版了她的一本《回忆录》,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了一本《以苦为乐》,北京出版社出版了她的回忆录选集《新凤霞的回忆》,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了《我当小演员的时候》,还有中国文学杂志出版社“熊猫”丛书英文版《新凤霞回忆录》。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她和吴祖光合作的《绝唱》等,一共20多本书,400多万字。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新凤霞感人至深的经历和谈话:
她的爱人受到“灭顶之灾”时,顶头上司对她施加压力,要她离婚划清界限,她断然申明:“我了解祖光,他响应党的号召发表意见,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我死也不离婚...”
我访问她、准备写她时,她又说:“你写写祖光,写写他和《凤凰城》。”寥寥数语,可见其情深、义重。
我请她谈谈学画的经验,画画的窍门。
新凤霞谦逊地说:“画画,也是我的爱好。我从小学戏、唱戏,因为买不起戏衣,就自己绣戏衣,画花样,这样就使我产生了画花的兴趣。家庭的影响、熏陶,也是有利的条件...”
新凤霞说:“齐白石老先生指导我画画要用心,要下功夫把画画活。画要有灵魂,画画也是画骨气。老人家教我画兰花、梅花、菊花...
我画梅花,要画出她的骨气!
我画菊花,要画出她的千姿百态。”
新凤霞说,她在写回忆录的同时还要用颜色回忆舞台生涯。
那五颜六色,金光闪闪,增加了自己的信心。
新凤霞告诉我,齐白石大师曾对她说:搞艺术是表现自己,要讲骨气,有勇气,讲义气。这对她的影响、教诲很深。放开手画画写作,挺起胸唱戏做人!新凤霞努力实践了名师的遗训。
新凤霞还告诉我,画国画要题字落款,她因不会写毛笔字很作难。齐白石先生知道后,指着祖光对她说:“霞光是最美的色调。你叫凤霞,他叫祖先,你画他写,霞光万道,瑞气千条,就是一张很好的画。”因此,直到现在,都是我画他写,这叫夫妻画!
新凤霞最后说:“今后,我还要继续画画。画桃,送给老年人,祝老人们长寿;画牡丹,送给青年人,祝青年人幸福 ...”
当我撰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新凤霞的许多朴实平凡而又神奇感人的事迹不断涌入我的思潮,引起一阵阵遐想:--- 矫健的凤凰,展开双翅,经受了风雨雷电的洗礼,迎着朝霞,在天空自由翱翔,四面八方,响起了委婉甜美的歌声,在她的羽翼下挥洒一篇篇华章,一幅幅画卷,拂拂扬扬,洒遍大地...
《大地》(199905)第8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