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凤霞:来北京后的艺术生活
新凤霞:来北京后的艺术生活
原创:新凤霞
(选自《评剧艺术在天津》)
一九五五年,我在中国评剧院工作期间,还排了一出从朝鲜古典戏移植过来的评剧《春香传》。这出戏也是一次大胆的创造,新创作了许多新唱腔。“爱歌”、“别歌”、“狱中歌”,唱腔优美,板式也较复杂,舞蹈是先学朝鲜舞,再糅进我们的戏曲程式,使观众看了舒服、自然,能够接受。这出戏动员了全院艺术创作人员,贺飞、徐文华和我一起研究音乐,把春香那种坚贞不屈的性格用音乐旋律表现出来,板式丰富,唱腔优美。
一九五六年又排了古典戏《金印记》,和《春香传》一样,由胡沙、张玮同志导演。可惜这两出戏都没有保留下来。
《祥林嫂》是一九四九年初排的,一九五〇年又重排演出。中国评剧院成立后,导演胡沙同志提出要我再排此戏。胡沙任导演,我非常感激。他热情地给我们排戏,夜里排戏把眼睛都熬红了,使演员们激动得流泪,可说是导演与演员同甘共苦。排《祥林嫂》这出戏,我下的功夫比《刘巧儿》还多。排《刘巧儿》《艺海深仇》时是由杨星里大哥用习惯的提纲幕表排戏法排练的,演员自己编词。重排《祥林嫂》我力求把祥林嫂这个人物的性格表现得更有层次些:她有被踩在最底层、受尽苦难的一面,也有忍无可忍,不得不反抗的另一面。即同时要反映出祥林嫂善良能干、吃苦耐劳的性格和悲惨倔强的一生。她背柴打水,还安慰祥林,这时有段唱:“满眼含泪把祥林叫,有病人不能把心操,等婆婆回家来好言相告,求婆婆发慈悲把我饶。”这段唱是半说半唱,由我自己创作,唱得和说话一样,很能表达情绪,从声音中控制着着内心痛苦,从哭音中表现出善良可怜妇女的音乐形象。祥林嫂唯一的亲人——丈夫祥林死了以后,婆婆要卖祥林嫂,祥林嫂逃走了,这是她反抗性格的一面。我唱一大段“楼上楼”,边跑边唱,大雨浇身,她最后昏倒了。这段戏处理成幕外戏,可这一段唱却节奏强,激情奔放,很火炽,唱出了此时样祥林嫂的心情。这场戏是前半部戏的高潮。
祥林嫂的悲剧形象,不能老用哭腔来表现,我编了这样段唱:“听那人讲一遍心酸难忍,好似万把钢刀扎在我心…”以表现她内心的善良。在鲁家当仆人时,有一段唱:“残冬将近,又到新年,老爷太太都喜欢...”这时祥林嫂的先后两个丈夫死去,鲁家辞退了她,要把她赶走。我在表演中展示出她反抗性格的发展,她终于拿起斧子去劈自己捐的门槛。我演到她举起板斧时用一个高腔,站在台口亮相。戏演到这里总是满剧场掌声。在一出戏中,观众都是压抑沉闷的,最后看到了祥林嫂的抗争,爆发出内心的掌声,这是物极必反,戏剧的真实效果。我认为戏应该这样演,不然就太压抑了。演出后,很多前辈都来鼓励我,但同时指出剧本的文学性不够。第三次重排《祥林嫂》表演水平有了提高,戏的文学性依然是不高的,文字太不讲究,由此可见剧本的重要。我们戏曲有一个通病,就是剧本的文学性不强。
《祥林嫂》这出悲剧,开始我不大喜欢,经过三次排练,越排我越同情祥林嫂这个人物,每演一次都有进步,也就一次又一次地下工夫去再创造。比如,为了演好将要死亡时的祥林嫂形象,我去邻居家看望一位南方雇来的老佣人,为了学她走路抬不起脚,我腿上绑了沙袋子,一步步地苦练。祥林嫂在鲁家过年时忙得流大汗,提水背柴等等,都是表现她很能劳动的细节。可是,最后连劳动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她痴呆了....
“文革”十年,我虽然被迫不演了,但李忆兰同志和我的学生还在演出,还是一字不改地演唱,因为《祥林嫂》已是保留剧目,观众也都认可了。
遗憾的是,《艺海深仇》这出很受欢迎的戏,在中国评剧院建立后没有恢复重排。可是,剧中一段反调唱腔还流传至今。一个艺术品是客观存在,不是以人的愿望为转移的,观众爱好的,任何力量也不能扭转,这也可以说是艺术的魅力。
一九五七年,突然刮起了一场大风暴,我丈夫被划成右派分子了,罪名是写了反党的文章。我很奇怪,他提的都是合理化建议呀!党号召帮助党整风,有的老同志来找他谈话,说是给他点火。他是诚恳帮助党整风才提建议的。比如:他说过一个唱武生的在舞台上掉了枪,自己不觉得惭愧吗?这样的意见怎么能是向党进攻呢?怎么成为反党了?党号召大家提意见,怎么又说成“引蛇出洞”了呢?一连串的疑问,把我的头脑搞糊涂了。不久,我也大祸临头了,因为我不服从与右派分子丈夫离婚的命令,被说成划不清界限,也飞来了右派帽子。因为剧院有经济任务,让我演戏能赚钱,才算是内部掌握,并未给我公开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我没有发过言,也没有写过文章,怎么成了向党进攻、反党了?我真难过得吃不下饭,心里憋闷得活不了啦!
我丈夫被送到北大荒劳动改造。为了防止坏人造谣中伤,在丈夫走后第二天,我就搬进剧院集体宿舍。幸亏剧院有一位好心的刘同志,给我安排了一间小房子。我在这间小房子住了一年。我的被子天天是湿淋淋的,原因是隔壁是间水房子。我的左腿疼痛,膝盖红肿,练功踢腿已感困难,经医生诊断患了关节炎。后来,幸亏剧院医生纪乐和大姐替我说了话,才给我换了房子。可是,我的腿已落下了病根,至今还影响走路。
我虽然得了关节炎,但还是照样天天练功。太激烈的动作我不做,经过锻炼慢慢地病情减轻了。人就得向困难作斗争,就像我小时候顶风冒雪练功、喊嗓子一样,是为了争生存啊!不怕艰苦,困难就变小了。在我患关节炎病的时候,正赶上排练《金沙江畔》,我还能做难度比较大的抢背动作,看来练功也能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