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供钟秧

赵丽蓉是一个多面手演员    新凤霞
一个演员要从次要角色演起,才能知道演主要角色的分量。干什么都是从小到大。台上的角色无大小,都是创造人物。你演好了,次要角色也能演出人物来；演不好,演主要角色也不受观众欢迎。跟我同台合作演出多年的赵丽蓉同志,是我们评剧的老演员,她的经验就足以说明这一点。
丽蓉从小就在戏班里长大,跟着她哥哥(赵连喜)、姐姐(著名评剧演员芙蓉花)演戏,开始就是跑龙套,唱个丫头、彩女的小角色,什么戏都演。她在演出中,看到过许多好演员。见得多,会得多,肚子里很宽。同时,梆子、二黄、曲艺、时调、大鼓她都会唱。从小就打下了演戏的结实基础。
她无论是演现代戏,或古装戏,都是一样勤劳艰苦的进行创造,从不挑角色,不搅戏,不抢戏,不嫉妒人。一个戏中她能演两三个角色,比如《刘巧儿》中没有人演刘媒婆,她就演,有人演刘媒婆,她就演李大婶;《祥林嫂》中没有人演鲁四奶奶,她就演,有人演鲁四奶奶,她就演婆婆,演得都很出色。
开始她演《刘巧儿》中的刘媒婆,演这个好吃懒作,东家走西家串的媒婆,她不只从外形来刻划,不是有意丑化她,而是深刻体现她的本质特点。如看见王财主拿钱,她立即把两只眼瞪起来,手里的烟卷向鼻子上送,扔了烟头两手抓着,显出媒婆见钱眼开。王财主一回头,她的手一缩,向自己衣服上蹭了蹭,想要钱又不好意思,装着没看见,做得贪吝无耻的样子。王财主把钱拿出又收到口袋里,她没话找话的笑嘻嘻向前凑着,讨王财主的好。王财主给她钱了,她赶快接过来,装进口袋,一只手捂着向王财主道谢。那副贪象、懒象表现得很真实。丽蓉演丑角不过火儿,恰到好处。
她演妇女主任李大婶这个正面人物,上场就是个劳动妇女朴素、热情的形象。巧儿见着大婶,哭诉受到王寿昌的欺负,丽蓉演得很热情。每当巧儿唱到“我的亲娘死的太早”时,她用手一拉我的手,我扑在她怀里,我们两个总是同时流出了眼泪,观众也总是随着受到感动而落泪。在戏的最后,她对巧儿说:“种不好庄稼是一季子,嫁不着好男人可是一辈子呀!”语气很深沉,把一个农村妇女主任演得很好。
我演祥林嫂,丽蓉演婆婆。她演这个封建的恶婆婆自私狠心,说话象刀子一样,句句都刺在祥林嫂心上。说话还有一点小嘀咕,那一份穷气象很逼真。她演鲁四奶奶,摆起架子走路,下场时端着架子脸朝天,也做得很典型的。
丽蓉演喜剧最好。在《凤还巢》里,她演丑姑娘程雪艳,演得与众不同。她也打扮得花枝招展,满头珠翠。但她还有绝的,她用一根很长的铜丝,绕成半尺长的弓子,在头上拴一只蝴蝶,插在古装头上。这蝴蝶,有半个头大,突出地在脸旁边,走起来一颤一颤的,逗得我们大笑。拜堂那场,她掀起盖头,那大蝴蝶先钻出来,特别显眼。她对我们说:“我是一朵花,瞧这蝴蝶老是飞在我脸旁追着我,一颤一抖的。招蜂引蝶嘛!”
她的脸上大白粉和两片腮红抹得像猴子屁股,眼睫毛刷上的水粉一眨一眨的,显得白眼珠大黑眼珠小,做着很可笑的样子。上轿这场戏,一般的上了轿就完了,她有很多动作,出来用手抓着老旦问:“妈呀,是那个漂亮的穆居易吗?”又用手捂着鼻子抓着老旦衣角,抿着嘴嘻嘻笑⋯⋯老旦说:“儿呀,是穆相公娶亲。儿呀,快上轿吧!”她赶快把裙子撩起来撒腿就跑,轿夫跟着她后头跑下场,表现出没有教养的放荡性格。
《金沙江畔》她演一个藏民群众,只有一场戏,连一句话都没有,她也是严肃认真地进行创造。头上梳了几根辫子,背上背着很重的糌粑面,怀中还抱一个孩子,上场时表示走了很远的路非常吃力,见着红军深深行藏礼。把孩子交给身边人,从肩上拿下糌粑面。她做得渴望见着红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表现出少数民族语言不通但诚心诚意的神情。看见珠玛,她羡慕地用手摸摸珠玛的头发,演得真实可信,十分感人。
一九五八年我们演《无双传》,她演一个老宫女,只有一场戏,没有话,却创造出了一个生动的形象。这是一个进宫多年的老宫女,盼哪,等啊,⋯⋯用手指算着,算来已经四十年过去了。
听说皇上要来了,她手忙脚乱,戴花拍粉,拚命打扮,白头发梳着宫头,身上还挂着一把小镜子随时照看,走路却带有老年人的迟钝。这个人物她表演得真实,有深度,使人看了觉得怪可怜的。
丽蓉当年演过花旦,也演过主角,她见得多,会得多,从小就积累了丰富的演唱经验,无论是唱腔、气口,也无论是形体动作,都非常准确。她好学,善于吸收别人的长处,而且能够革新创造。我和她合作演出了三十多年,发现她的演唱从来就是那么准确,跟她同台演戏,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我从小就听前辈们讲:评剧有旦吃饱饭,无旦有生必受穷。评剧旦角多:闺门旦、花旦、青衣、彩旦,彩旦又分打旦、哭旦、玩笑旦。丽蓉不只能演闺门旦、花旦,而且很长于演彩旦。她演的《杨三姐告状》中杨母,是哭旦。传统戏《雪玉冰霜》中桑太太也是哭旦。《杨三姐告状》中费氏是打旦。
我们评剧彩旦活儿多。前辈老师都是男演旦角。丽蓉的表演继承了前辈的“冷哏”,出人意料,不俗。她演杨母上场的台步,上炕磕打鞋,哭女,追高占英,和杨三姐坐在地上向前挪,这些动作都是前辈男演员创造的,丽蓉演时有了发展,演得真实可信。
丽蓉是京东宝坻县(现划归天津市了)的人,平常说话就是唐山的“老台儿”口音。她母亲就是农村典型善良朴实的老大娘,跟着女儿也走南闯北,去过天津、上海,但永不忘农村生活,手里不离针线、顶针儿,吃饭不忘贴饼子、煮糊糊粥。丽蓉爱逗着玩,她说:“我在家就体验妈妈的生活。”记得一九五六年我们排《杨三姐告状》时,我时常去丽蓉家,丽蓉有意招得她妈妈生气,用家乡话骂她,追着打她,我们俩就这样体验了生活,一起研究杨母和三姐的动作。

钟供钟秧

丽蓉演到听说二姐死了,杨母痛心地问:“我跟您老打听打听,二丫头这是得的啥病啊?咋这么快就死了呀?”她在这里拍着手痛苦万分地问,这个动作很感人。最近我看丽蓉演出杨母,也因为她岁数大了,比一九五六年演的更深刻了。杨母这个哭旦形象她创造得太好了。
我们两个合作特别合手,只要有我们两个的独场子,什么戏我们都会想出动作来。《杨三姐告状》杨母和三姐头一次出场,高三儿送信一同下场,原来这里没有什么动作。我们两个一核计,加上三姐要去,母亲也爱老闺女想叫她去,三姐穿衣,系钮扣,扣错了,跑出去,杨母一叫,又跑回来,杨母要她解开重扣,她扣好了,站在门前不动,杨母一推叫她赶快上车,三姐很高兴,扬着脸,笑着上车。这母女两个的生活趣味,几个动作就出来了。接着杨母也跳上车,母女两个下场时,我们边走边说,观众从我们背后看得出母亲和心爱的女儿多么亲密呀!
丽蓉另外创造的一个哭旦形象:《会计姑娘》里的李母。这是一个勤劳、朴实、忠厚、善良、胆小怕事的农村妇女。在戏里我演女儿李秀英。秀英要去县里告大队长钱小满,因为他听信了富农,干出了坏事。母亲胆小怕事,不许秀英去,丽蓉演的非常好。秀英说:“我要告他!”母亲说:“你不能去,说不许你去,就不许你去!”拿起条帚打秀英。打在秀英身上,又用手去摸着,心疼地说:“你呀!太任性了。非去不可?”又把秀英拉在怀里,手拍着,看着女儿,又疼又是恨的。这场戏有对唱,也是《杨三姐告状》的路子。告状一场,原来很简单,也是我们两个核计好了找作者加了大段的唱。女儿走了,母亲拿上干粮和衣服追下,很动人。
丽蓉戏德最好,我们几十年的合作从来没有发生过不愉快。无论在舞台上,还是在拍电影时,她总是想出很多点子,对我帮助很大。
在《花为媒》里,我演张五可。阮妈和张五可的戏最多。丽蓉演阮妈,创造了一个热情勤快、能说会道的媒婆形象。丽蓉演得朴实、风趣而不庸俗。我们在花园一场是对子戏,她都是细心地想出动作来帮助我。就是扇子的动作她都替我想了很多。五可手里是扇子,阮妈手里是烟袋,表演时她都注意不能耍烟袋耍得过火影响主要戏。在花园观花的许多表演,阮妈配合张五可的动作,起到了红花绿叶的作用。每个动作都很逼真、细腻。丽蓉的嗓子并不太亮,可是她会唱,字字清楚,唱得有情。在五可“报花名”时,她衬托得非常好。一开始,五可叫板:“阮妈妈呀！”她就回头一望,半唱半说地加一句:“他怎么还不来呀!”她是在那里盼贾俊英呢。“四季花开”里有四个姿势亮相。两人上下蹲身、前后转换、左右云手,互相配合,相得益彰。如“出水的荷花亭亭玉立在晚风前”这句唱,张五可打开扇子,用云手、反手、再耍一个腕花反盖在头上,作出荷叶衬着荷花出水的姿态。阮妈也同样作出和五可一前一后,唱出了“都是那个并蒂莲哪!”张五可一个蹲身下去,阮妈亮个高相,接着一个转身,阮妈多上一步和五可两个人同时用云手作高矮亮相。两个人一点也不乱,谁也不抢谁的戏。
阮妈唱“报花名”时,她把手绢打开旋成一朵花,用烟袋一顶飞出去,又落在烟袋上,表示荷叶调落,很符合内容。五可对阮妈的陪衬动作不能多,举动也要稳重,多了就搅了阮妈的戏了。这一段戏,我们两个配合得也是很严谨、默契。
丽蓉创造每一个角色都是认真严肃,这样的演员是很难得的。丽蓉演的各种彩旦人物,各有形象,她既继承了传统的表演,又丰富了生活中的典型动作。她善于演喜剧逗乐,但她不搅戏,总是替别人想。老人讲:戏好演,德难有哇!要作到尊重别人的创造,虚心听取别人的意见,同台演出的战友必须紧密配合,这种关系乃是血肉关系。现在我已经不能上场了,看见丽蓉演戏,我就为自己不能演戏着急,她总是拉着我的手劝慰我。现在丽蓉与青年演员们一起演戏,用她精彩的演唱技巧来给青年配演,又尽力帮助青年演员。我们应该多培养出象丽蓉这样的多面手的演员来。